遺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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棉棉那時才七八歲吧,留著假小子頭,上身穿個白背心,下身套上短褲,腳上蹬一雙拖鞋,就能滿大街到處跑。她是鄰居們嘴裏的」野孩子「。她姐姐比她要文靜地多——可能因為她是姐姐。她倆上過煤堆,下過公園的湖,一起看過小螞蟻,甚至還一起去後面的小巷裏」冒險。
當然,她們也會一家一家地串門——準確地來說,是去蹭吃蹭喝。鄰居們看到她倆,不僅不會厭惡她們,還會端上點好吃的款待她們。
有一次,卻是個例外。
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,她們又出去冒險了。她們蹦跳著走過小巷。這個巷子只有黑灰二色,黑色的磚上貼著一些婚慶小廣告,灰色的水泥地踩起來還會有悶悶的回音。麻雀時常落在水泥地上啾啾的叫。棉棉很害怕這裏,因為這裏不同於幼兒園靚麗的配色,而只有黑色灰色。小巷分著四個路口,左右各兩個,她們這次去了右邊的第一個路口。走到盡頭時,一扇藍綠色的大門吸引了她們。她們面面相覷,然後,「一,二,三」,門被拉開了。剛進去,她們就害怕了:要不是門上的玻璃還透光,說不定這個地方就是一片黑暗。」姐姐,這個地方像鬼住的地方。「棉棉話音剛落,二層就傳來一個蒼老但威嚴的聲音:」誰進來了?沒事就出去!「」快走!」姐姐拉著棉棉的手,掩上門,然後飛似的跑回了家。
回到家,棉棉一見到奶奶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:」奶奶,我們去了個地方,那個地方是個小二層,黑咕隆咚的,還有個老人的聲音。那個房間裏,是不是鬧鬼啊?「奶奶用布滿老繭的手擦擦棉棉的眼淚,笑著說:"哪來的鬼啊,那裏只住著一個老人。她呀,姓宋,今年86歲,平常家裏只有她一個人。她孤獨慣了,想找個伴陪她。但是你們隨便地闖進去,她當然會生氣了。"姐姐低著頭聽完,去寫作業了。棉棉則叉開腿坐在沙發上,若有所思。
晚上,棉棉和姐姐像往常一樣睡在同一張床上。她倆打鬧了一陣,棉棉就趁姐姐高興的時候說出了她的想法:」姐姐,那個老奶奶太可憐了,咱們以後就去她那裏玩吧。「姐姐思來想去,最後有些無奈地同意了。不過她們約好了,8月31號一過,就讓姐姐安心學習。她六年級了,小升初這場考試是很重要的。
姐姐很守信用,第二天下午就帶她去了。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,她們大吃一驚:那個老奶奶就站在門口迎接她們。她們仔細觀察了老奶奶:頭發稀疏且花白,個子只比她們高一點,眼睛小但亮,瞳孔發藍,臉頰凹陷,嘴裏有幾顆假牙,但臉頰依舊凹陷,脊背佝僂地像只蝦,手裏還拄了個拐杖。一陣風吹過,老奶奶一個趔趄就摔到了地上。
她們趕緊七手八腳地扶起老奶奶,幸虧她沒有大礙。她們又扶她進了房間裏。進去後,她們才看到所謂「鬼住的地方」是什麽樣子:櫃子的漆快掉沒了,零星的鍋碗瓢盆就擺在這裏面。櫃子前有一個小到可以往床上放的桌子。棉棉往前走,發現這個房間盡頭還有個門,門後是個院子,院子裏長著一棵樹。這棵樹現在已經長到這個房子的高度了。她們兩個看見這個地方的擺設,面面相覷,默默無言。老人率先打破了沈默:「咱們去二層吧!二層寬敞,有電視,有電腦。」一聽到有電視,她們倆三步兩步就跑上了二層。確實,二層的東西就多了:套著白色布罩的沙發,棕色的床,黑灰色的「大屁股」電視(這是棉棉給它的愛稱),還有時新的電腦。她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玩這些,而是要進行一場「大戰「。只見她們把兩腳分開,然後玩起了腳上的石頭剪刀布:並腳是石頭,橫著打開腿是剪刀,豎著打開腿是布,誰輸了誰就繞著房間跑一圈。姐姐畢竟是姐姐,不一會棉棉就跑了十圈。棉棉雖然小,但是比姐姐還圓潤,跑了十圈後,她滿臉通紅,喘著粗氣。她看了一眼老奶奶,也高興了起來——老奶正咧著嘴笑,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朗。
」棉棉,琳琳,還不回去?「聽到奶奶在樓下吆喝,她們才意識到:太陽公公落山了。老奶奶把她們送出了門,棉棉走到巷口一回頭,看到老奶還在門口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們,姿勢和迎接她們的時候一模一樣。
那棵院子裏的樹,枝葉茂密,還有鳥在忙前忙後地築巢。
回去後她們才知道,原來奶奶也會不定期地去陪老奶奶。」她比奶奶還老,你們就叫她老奶吧。「
從那之後到九月,棉棉和琳琳就天天去那裏陪老奶,每次都帶去不同的遊戲:玻璃球,七巧板,積木等等,都往那裏帶。老奶每次都笑得前仰後合——棉棉每次都高高興興地開始玩,哭哭啼啼地結束這個遊戲。
九月後,去那裏的就只剩下棉棉了。從瓜果飄香,到鵝毛大雪,棉棉都會在星期六下午去陪老奶,不過,她可不玩遊戲了,她會把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訴老奶。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她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四季,轉眼,棉棉五年級了。
那棵樹像進入暮年一樣,葉子長得一年比一年少,樹枝也開始掉落。老奶等她的地方也變了:從門口挪到樓梯口,再後來變成了二層門口,最近就只在沙發上了。她的手開始哆嗦,有時連杯子也拿不穩了。棉棉知道,這就是衰老。但,為什麽她會老的那麽快?不過很好的一點是:老奶的臉上有了笑容,眼裏有了光。
棉棉六年級那年,她來到老奶家。老奶帶著微笑,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她。棉棉在這次談話中驚奇的知道她還是個抗戰英雄:她那年和棉棉差不多大,為了抗戰,光著腳從這裏跑到靈石去報信,又從靈石跑回這裏來,因為日本鬼子要來這裏了。在這期間,她被日本人發現,差點沒了命。最後,她幫助八路軍躲過了一次埋伏。讓棉棉沒想到的是,在那之後,老奶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她的心裏話:」我知道孩子們忙啊,他們上有老下有小,沒明沒黑地工作,我理解。但這幾年她們連年都不回來過,要不是你和你奶奶,我這個老太婆,死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。「
棉棉想起來,她前幾天才過了91歲大壽,豪華的宴會廳都要擠不下老奶的後輩們了。棉棉驚呆了:原來老奶家有這麽多人!他們吵吵嚷嚷地給老奶祝壽,送上昂貴的禮品,小一點的孩子還在老奶臉上親了一口。要拍合照了,一張照片根本放不下所有人,還得分批次拍。棉棉和奶奶也在老奶的壽宴上,她們看著這片人山人海,心裏五味雜陳。老奶這麽一說,棉棉也很難過:「她的這麽多孩子,居然還沒有我一個鄰居關心她嗎?「棉棉吸了吸鼻子,又想:」但現在應該讓老奶高興一點。」「老奶啊,「棉棉笑著抱住老奶,」聽我同學說,收到聖誕禮物的人,就是周圍充滿愛的人。那麽,今年我就要送你聖誕禮物啦,不僅有卡片,還有畫哦。「」好,我在這裏等你,別忘了!「老奶用哆嗦的手摸著棉棉日漸圓潤的臉頰,又說:」六年級了,好好學習,上個好初中!加油!「老奶渾濁的眼睛裏閃著希望的光彩,棉棉的鬥誌也被點燃了。」老奶,那我回去學習了!「隨後,她就跑下樓回家了。
她看向院子裏的那棵樹,樹葉正一片片落下,樹的生命正在流逝,而老奶看著樹,拿出了醫院的診斷書:肺癌。
聖誕節那天,棉棉拿著東西正要出去,奶奶把她攔住了:」老奶有事,你先別去了。「」不行,她說她會等著我,我一定要去!「棉棉平常很聽話,這是她第一次跟奶奶頂嘴。奶奶已經知道老奶的病情,張開嘴,欲言又止,只好摸摸棉棉的頭:」老奶有急事,現在不方便見你,禮物以後再說哈。「棉棉垂著頭回到自己臥室裏,托著臉,悶悶不樂地看向老奶家的方向。
棉棉一晚上都沒睡,天蒙蒙亮,她就偷偷穿好衣服,輕輕打開「謔啷啷」響的大門,溜出了家門,去了老奶家——空著手去的。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躺在床上,揮揮手叫棉棉進來。棉棉差點沒認出老奶。等棉棉的身體暖和起來後,她給棉棉講了一個關於星星的故事。
「一個人死了以後,天上會多一顆星星,就在你想要它出現的地方:月亮邊上,或者,你的頭上。」
棉棉撓撓頭:「變成星星幹什麽呀?」
老奶無聲地大笑:「給想念那個人的人照個亮。」
棉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但是...「老奶為什麽今天開始說『死』這個詞了?平常我說到『笑死我了』,她都會讓我呸幾下。難道她看開了?」應該是吧,但現在應該想的是她沒有拿老奶的聖誕禮物!棉棉有些慌地說:「老奶,我沒把禮物拿過來,今天晚上我會偷偷塞到你的襪子裏,明天早上你就看到了!」老奶楞了一下,然後笑著摸棉棉的頭:「快回吧,你奶奶肯定找你呢,快回吧。好好學習,要一直開心!」棉棉意識到最後的這個「一直」有點不對,但她也沒有多想。她望向窗外,那棵樹只剩下最後一片葉子在風中搖曳晃動。棉棉笑著跟老奶說了再見,又飛快的跑下樓。
沒過多久,棉棉的奶奶來看老奶。然後,老奶因為昏迷不醒被送進了醫院。
棉棉回去後,努力問題,拼命學習,只為了完成老奶對她的期望。老奶在ICU裏,一次次被下病危通知書,又一次次地從鬼門關裏逃出來,就像是有什麽信念一樣。
夏天來了,知了無力的叫著,葉子也耷拉著。棉棉終於考完了畢業考,在自行車上跟爺爺談笑風生。到了那個熟悉的巷子門口,她發現巷子的兩旁,擺滿了花圈。
棉棉一瞬間腦子空白,心臟就像被擊中了一樣「咚」地響了一聲。還沒等車子停穩,她就跳下來,沿著花圈的方向跑。腳步聲夾雜著嗚咽聲在巷子裏回蕩。最後,她停在了她最熟悉的那扇門前。那扇門上貼上了「音容笑貌今猶在」之類的挽聯,風吹過,門嘎吱嘎吱響。
推開門,一切都是她第一次來這裏時看到的樣子:燈全關著,只有一點點光。不過,這次的光是白蠟燭的光。不知道哪個地方在燒嗆人的香,棉棉第一時間想到:「老奶受得了這麽嗆的味道嗎?」她踮著腳走進去。老奶依舊笑著,就好像在說:「棉棉,你終於來了!」但,這次她在黑色的相框裏。相框後是一張紙,紙上有一個大大的黑色的「奠」。棉棉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老奶的棺材。她怎麽也不願相信,這個方盒子裏,裝的就是那個陪了她六年的老奶啊。她從沒想過老奶會死,從來沒想過。
棉棉沒能如約而至,老奶也沒等到她來赴約。
這時,她才理解,老奶給她講的那個傳說是什麽意思:老奶會變成天上的星星,照亮她的道路。
她走向老奶家的院子。雖然是夏天,那棵樹上依然光禿禿的,樹幹發黑,鳥窩也沒了。據說,這棵樹後來被砍掉了。
這時,有一只厚實的手拍她的肩,她回頭一看,這個男人和老奶長得有幾分相似。「你就是棉棉嗎?我媽媽一直在等你,她天天跟我們念叨『棉棉現在是不是要考試了?』『別因為我的事影響她考試』。她,其實三月份的時候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,醫生甚至斷定她不久就會死。但是,出乎我們的意料,她活了下來。我們問她為什麽,她說,她要等你考完試了來看她……」
他還沒有說完,棉棉的眼淚就一滴滴地掉了下來。她走向老奶的照片,撲通一聲跪了下去,磕了三個響頭。「老奶,我來了,我來看您了。您安息吧。」棉棉哭的說不出話,只好這麽想。
這天晚上,她買了一個氣球,把禮物和一張紙纏在了氣球的繩上。那張紙上寫了這些東西:「老奶,對不起,我沒能及時赴約。那麽,聖誕禮物就發到天上去了。有時間的話,記得來一下我夢裏,讓我再見見你吧。我會一直記得你,因為,你是我老奶啊。」她在天上尋找星星,發現最亮的星星就在她頭上。她把氣球對準那顆星,然後,緩緩的松開手。
她看著氣球慢慢飄到天上,那顆星星也變亮了不少,就像她第一次見到老奶時老奶的微笑。這個遺憾,就讓它埋在棉棉的心裏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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